行走全州

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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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便嗅到老县城的气息，浓烈、独特，而又平淡自然。说不清那气息是什么，从何处生发，只知自己淹没其中，就如被潮湿的空气包裹。也许是敞着门的商铺，好像货架上的东西可以随便拿取。也许是商铺的招牌，牛肉粉羊肉粉，虫草花猪脚粉，当然最多的还是红油米粉，数米、数十米便有一家，并不招摇，但是到处生长，便有了独霸江湖的意味。又或许是店铺门口汉子的神色，安祥平静，目光没有丝毫进攻性，更无主动招呼，若是问路，却极热情，人走开，背后还有声音在指点，像是熟稔许久。又或许是在街角交谈的妇女，话是听不懂的，偶尔能辨识一两个音儿，猜她们在说丈夫儿女，说自家的生意，那些话仿佛连缀在一起，没有片刻停歇，自然没有冷场的尴尬。她们热情得像久别重逢，其实应该每天见面吧。那气息或许也与街道和房屋有关，一个路口高楼林立，灯火流转，节日般繁闹，下一个路口则是寻常日子的闲适从容，街巷幽深，揣着满腹的故事传说。

全州县湘山寺始建于唐代，有“楚南第一名刹”“楚南第一禅林”之雅称。全州县委宣传部供图

我喜欢老县城，南方的北方的，风貌不同，却有着同样的气息。全州是老的，如同时间长河里的石粒，光滑圆润、慈眉善目。全州秦时便置零陵县，汉置洮阳县，民国二年（1913年）改为全县，新中国成立后更名全州县。每个朝代都有杰出人才，从蒋琬到全真，从蒋冕到石涛。我喜欢这种老，人物地名街巷房屋，哪个元素都是资料库，值得翻阅欣赏。

老县城当然不仅意味着历史久远，更意味着活力和独有的气质。比如它的夜晚，烟火腾漫，花香流溢，朋友带我宵夜，刚在街边立定，便有三轮车驶近，像有约在先。早些年，我在北京的苹果园乘地铁，常坐三轮，在他处也坐过。所以看到三轮，既惊喜又亲切。勿需导航，报上店名，司机便说知道了。与距离无关，按人头收费，每人两元。司机定然知道我们是外地人，但没有随便要价，算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从细微处感受到的民风最实在最真实，午夜之后，街静人稀，但刚站几分钟便又有三轮驶过来，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叫上车，司机笑说他们工作到凌晨三点。这些夜里的游鱼也是全州独特的风景。

全州县城江边的大排档弥散着这个小城的烟火气。覃冰 摄 

全州县位于广西东北部，素有广西北大门之称。桂北天气有着魔幻的色彩，前几分钟还是艳阳高照，片刻便有雨丝飘洒。刚刚撑开雨伞，十米二十米之后日头竟又露出笑脸。日光沾带着湿气，因而没有暴晒的感觉。像真丝服装裹在身上。起初有些不适，半日后便习惯了，甚至有些喜欢。这何尝不是全州的拥抱呢。

2

那棵长在江边的树是枫杨，粗壮的树干一面是深褐色，另一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树龄有五六百年，抑或七八百年。整个树干皴裂开一个又一个口子，又深又长。若只观树干，很难相信是活着的，很可能认为它正在枯萎，并将被风一点一点吞食掉，抬起头，就会发现错得多么离谱。枝繁叶茂，犹如巨伞。其实说伞是不准确的，枫杨的枝丫不像北方的杨树那样归拢向上、怕冷的样子。繁复的枝叉朝不同的方向生长，靠近水面的枝叉折向下方，仿佛等不及根系的滋润，急欲啜饮；远离水面的枝叉向着天空，弯弯曲曲，似乎为拥吻阳光还是亲近云朵犹疑不定。我没见过这样的枝丫，像插了数个“之”字。但碧绿细长的叶子却是规整对称的，刚生出的嫩叶泛着粉，水彩染过的样子。叶子的纹路也是对称的，边缘的齿状也一样大小。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奥秘，我站在这棵古老的枫杨面前，怀着难以名状的好奇。树干上几只黑蚂蚁窜上窜下，靠近树冠的地方，密布着鸽子蛋大小的壳状物，或许是另一种生物。它们和蚂蚁一样，把枫杨当成了家园。

全州县大坪渡口旁依水而生的枫杨。黄浩云 摄

枫杨树依傍而生的水是湘江。清钱邦芑《湘水考》记载，“湘水，源出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海阳山，山居灵川、兴安之界上，多奇峰绝壑，泉水之始出也”。在全州县，湘江自兴安县界首入境，流经凤凰、绍水、才湾、枧塘、城郊、永岁、黄沙河、庙头八乡镇，于庙头镇的岔岗流入湖南东安县。很多人以为湘江战役在湖南，其实是在桂北，就在全州县境内。

江水昼夜流淌，枫杨顽强生长，都是那段峥嵘岁月的见证者。

3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梦见村庄，要么是在回村的路上。有一次，我梦见母亲在拌土豆丝，正要尝吃，悠忽醒了。对村庄，我有说不出的亲近。曾去过西北的村庄，也到过东北的村庄，江浙的村庄也转过，桂北的村庄还是第一次见。

树木花草恣意生长，完全没有章法，以至于侵占了道路。如果没有车辆碾压，我相信马路上也会生出花朵，如果种子悬浮于空中，也会生根发芽。放眼望去，哪里都是生机勃勃。在去村庄的路上，大巴车数次停下、倒退，以方便对面的车通过。几乎是擦肩而过，那一刻呼吸都会停顿。其实再靠旁侧一些也是可以的，我猜司机不是为了玩惊险，而是不忍野蛮生长的花木受伤。村庄被绿色包围，在蒸腾的雾气中，似乎稍不留神就错过了。

全州县绍水镇塘口村委水头村有种宁静的美。宾阳 摄

水头村傍着一条河，河的名字很美，叫秀溪。秀溪不宽，像一条带子，确实有几分秀气，但水流却是急的。人从小桥走，浪花在脚下翻涌，颇有野性的魅力。一个头发半白的妇女抱着凉席走至溪边，缓缓铺开，用黑色的毛刷刷数下，翻过去，又刷几下，便又卷起。我感觉她不是洗凉席，更像是让凉席吸吮山野与河流的气息。从妇女洗衣处正对的巷子进去便是水头村的乐耕公祠，房屋、桌子、床椅，遍布历史的印痕。

全州绍水镇梅塘村的古民居以梅池为中心建造，坐北朝南，呈九宫八卦布局，是中国七个八卦村之一。宾阳 摄

梅塘村在越城岭脚下，处于山岭和丘陵之间的小平原上。不见溪流，未闻水响，以为梅塘村远离河水，拐过几处房屋，突然闪出一个大水塘。据说古时塘边种有梅树，村庄因此得名。梅池为心形，相比秀溪，池水的颜色重了些，或许游鱼翻滚的缘故。说是池，水却是流动的。在梅池的东侧，有两个小池，泉水一年四季喷涌。清澈的水里有一丛碧绿鲜嫩的植物，叫春水马齿，据说春水马齿生长的地方，水质是最好的。饮了一口，清甜甘爽。旁侧的房子里，几个妇女在洗衣。梅塘的水源不止一处，此处更丰。梅塘村有七百余年的历史，其始祖赵琼公于北宋皇祐三年自浙江兰溪县竹简村迁至此，十五世祖赵梅岩于元初所创建。古民居以梅池为中心建造，坐北朝南，呈九宫八卦布局，是中国七个八卦村之一。在梅池的另一侧，有条溪流，从一处房屋下穿过，数米后又钻入另一家的屋墙下。起初以为是静止的，但观长于其中如竹叶细长的菹草，均往一边倾斜，知水在行走，无声无息，或许是怕惊扰了屋里人。

燕子筑巢在全州县绍水镇梅塘村祠檐下。石钖 摄

赵氏宗祠紧临梅池，祠檐下有燕子筑巢。宗祠很大，内部雕刻精细，花卉、鸟兽，或高浮雕或浅浮雕，最独特的是上天井两侧过廊的撑拱，与枋为一根整木，枋头雕刻成拱形，上浅浮雕牡丹花叶，上托高浮雕成牡丹花状，撑头托住上一枋，承重和装饰并用，甚是精巧。祠檐下有燕子筑巢，两只雏燕探出头，好奇地张望。燕筑巢有德之所，果然。

在全州行走，倾听、触摸、体味、寻找、想象，一切是那么的不同。回环往复中，不禁沉浸其间。

（作者简介：胡学文，江苏省作家协会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５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1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