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江,要是能挪到北流多好啊

作者:朱山坡
来源:当代广西网
2021-06-22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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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

近日,我又去了一趟全州。这次,我下决心想干一票大一点的工程:把湘江搬迁到北流。狂野的冲动也许能成就伟大的风景。过去的神仙就是这样干的。

小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家乡就在长江边,或在黄河边,或在泰山脚下,或在长城脚下,再差一点,也应该在洞庭湖、鄱阳湖旁边呀,要不,我怎么写作文,写家乡呀?实际上,我的家乡偏僻闭塞,在已有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出了镇就没人知道了。我家乡最高的一座山,叫香炉岭,远看十分巍峨雄伟,甚至可以直插云宵来形容。如果爬到山顶,估计便能实现课本上说的“手可摘星辰”。但小学语文老师告诉我,它海拔还不到500米,珠穆朗玛峰海拔8848米。我要把多少座香炉岭叠起来才能跟世界最高峰相比啊?我家乡倒是有一条河,洪水泛滥的时候,它淹没农田,水面也异常宽阔。但在我家乡的地图上,没标注有它,对它根本就不屑一顾。我家乡所在的县叫北流,有一条江叫圭江,从南到北,穿越县城,奔向西江。在我看来,是一条很长很大的江了。但制作地图的人并不尊敬我们的习惯和感情,硬把“圭江”标记作“北流河”,把江降格为河。就因为它朝北流。“圭水北去”,故称“北流”。但县内老百姓知道“北流河”的甚少。想不到这样的尴尬在全州也有。

湘江,顾名思义,应该是在湖南,很多人以为它就应该在湖南,过去我也是一直这样以为。毛主席写的诗句“湘江北去”更加巩固了我的思维定势。但事实上湘江发源地是在广西,它最精彩的部分也在广西——依我之见,是在全州。必须强调的是,湘江战役的主战场就在广西。我走过多次湘江战役的著名节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当年惨烈之景仿如在眼前。每走一次,都极大被震撼,被“剐心”。最近一次,我又到了全州,但重点行程我放在了看风景上,在湘江上“躺平”,感受湘水北去的浩荡和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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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灌江、万乡河在全州县城内交汇相融。黄浩云 摄

我说的全州湘江,是指三江口。

三江口,自然是三条江汇聚的地方,全国不少地方都有此等景观。但全州三江口更漂亮,更壮丽。全州县城不大,建筑街景比较庸常,没有古城应该有的深厚意蕴,更多的是让人觉得它的偏僻和寂静。在这里,让我觉得跟世界离得很远。因此我不建议你们去逛街,而是移步县城之东南,此处有三条本来互不认识的江,犹如失散多年的姐妹,一下子拥抱到一起,交融在一起,如胶似膝,使得此地一下变得开阔、丰满。这三条江分别是湘江、灌江、万乡河。她们在这里汇合后,一致同意从此以后以“湘江”的名义携手行走江湖。然而,她们结伴而行,刚走二三公里,前面便是山,仿佛她们刚出发便走到了尽头,无路可去,被全州强留下来。我也替她们担心。如果一条大江就这样被囚禁于此,不能到世界上去,见不到大海,那是多么令人遗憾和扎心的事情。小时候,我对家乡门前那条叫“桂沙河”的小溪流最大的期盼就是它也见到大海、汇入大海。世间是有不少“断头河”的,走着走着便没有了,断流了,干涸了。幸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湘江在路的尽头来个九十度的转弯,向右折拐,在密林中望北而去。过不了多久,她们便进入了湖南,以“湘”之名借道过境,谁也拦不住她们。她们见证过血与火,见识过惨烈和悲壮,像当年长征的红军,她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我们在江边上走。一片很大的水域,时值汛期,河床充盈,水流湍急,浩浩荡荡,凶猛如万兽奔腾。水草被裹挟,无可依靠,像是被时代洪流里的蚁民。但是,人在岸上,岁月静好。天色近黄昏,夕阳残照,近山塔影,江雾如纱。雷公塔、镇湘塔、蓑衣渡,那些古迹静默得像字典里的生僻字,孤独,深沉,波澜不惊。往事千年,逝水如斯,一切都活得透彻,活成了风景。我们登上一小段古城墙,上面有遮雨的亭廊。因为脏,有丢弃的鞋、被子和衣服,散发着浓郁的骚味,所以此地人迹罕至,杂草丛生,藓苔茂盛。即便如此,同伴仍然诗意大发,脚踩干粪,面对湘水,用他的家乡方言高声朗诵“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沉沉楚天阔”……也许古诗词真的能唤醒沉睡已久的东西,仿佛湘水比刚才翻滚得更猛烈,三步一回头。对面寂寥的群山上雾气迅速凝聚,像游兵散勇听到了久违的集结号。城墙仿佛也在微微摇晃,随江水移动。两只江鸟侧身斜飞而过,仿佛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大的遗憾便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此刻最大的意义是一江逝水,它们有信念,有抱负,在赶路,在奔赴远方。瞬间我闪过一个念头:加入它们,成为它们的一部分,也就成为天地万物的一部分。

我想去江面上躺一会,就一会。躺平,四肢舒展开动,成为一朵睡莲。但我不会水性,碰巧,不远处的码头上就有船。走近,想问问船家。可是船上无人。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船家下班了,我们也只好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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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州的人们依水而生,怡然而得。黄浩云  摄


这次采风日程安排得很紧凑,几乎没有自行安排的时间。我以为我会带着遗憾离开全州,还好,第二天中午,来自河南的乔叶想去看看湘江。但天气不好,天上的乌云仿佛在军演,隔三差五下一阵暴雨。乔叶横竖要去。携上田耳、述强,我们撑伞,上了一辆三轮车,冒着暴雨直奔湘江。

雨中的湘江是另一番景象。在三江口码头,我们上了一条有蓬的小船。叮嘱船家,我们要去最开阔最荒凉的地方。船家朝着我们手指的方向开往江心。雨越来越大。雨水落在江面上,密密麻麻,无数滴水,水融于水,让人觉得水就应该落在水里,那些落到地上的雨都是误入歧途。行走在江面上,水面显得更加开阔,更加湍急。但一点也不觉得雨水喧闹,反而更加幽雅娴静。诺大的江面只有我们一条船出没,是难得的奢侈。不远处有沙滩、草地、绿洲,有岛。岛上有杨柳,有说不出名字的杂树,草木葳蕤,野气横生。水里有野鸭子戏水,树上有静候机会的鸟。我们闯入了它们的世界,显得有点无理、粗野。但我们不愿意打扰它们,希望它们接纳我们,宽容我们。我们让船家把船开得更慢一些,更随意一些,也更优雅一些。此时的美景,不仅仅是一幅画,它是无数幅,每一秒都不一样,一幅比一幅漂亮。此时不适合朗诵诗词,因为没有一首能准确描述此时此地。一说就错。最好保持沉默。他们沉默了,看着江凝思。他们想什么我不管,反正我的脑海里有诸多想法,其中之一:我希望我们的船变得越来越小,开始像一条鱼,然后像一片叶子,最后像一滴雨水消失在江面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过,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许多年以后,全州流传着这样的一个传说:烟雨朦胧时,偶尔能看到一只年代不详的小船漂泊在三江口水面上,船蓬里有三男一女,面目模糊,正在煮茶聊诗,渺渺茫茫,若隐若现……

因为日程安排的原因,我们只是在江上停留了一个小时,便匆匆催船家返回码头。 

其实,这两天两次临江,我不断地发出感慨:如果这条江能挪到北流就好了。是的,如果这条江能移到我的家乡,就放在我的家门口,我让它保持原来的模样,浩荡,深邃,执着,与圭江并肩而行,比邻而歌。一县之境,两水朝北,是何等的壮观。从此,我可以奔走相告,我的家乡有了名川,有了烟波浩渺的水域和取之不竭的诗情画意。我天天跟她待在一起,寸步不离。不仅视之为母亲河,还把她当成我的女儿,倾尽所有,富养她,宠爱她,呵护她,不厌其烦地给她梳妆打扮。决不允许任何人往它扔垃圾、排放污水,损害它的美。决不允许在她的岸边建工厂,起楼房,把她变得俗气。我将起早贪黑,全力以赴,让她成为古往今来最漂亮最迷人的河流。它成为河流中的楷模,名川中的翘楚,意境中的仙迹。那些来看望我的朋友,必定也会看看这条江。先是赞叹,然后对我说:你养了一个好女儿。彼时的我已经是一个满面沧桑的老父亲,他们看到了我的倦容和倔强,同时也看到了我对女儿有多爱……

恍惚间,好像是,湘江真的搬迁到了北流。

我是一个自私的家伙。认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搁在别处都是浪费、错误、暴殄天物,只有放在我的家乡才安全、妥帖、适得其所。来吧,湘江!北流欢迎你。如果全州没有意见,我就要动手了。

但全州不会成全我。一项巨大的工程只能止于纸上。现实还是那个样子,要去看三江口,看那段特别的湘江,我还得奔赴全州,像千里迢迢去见一个不可能成眷属的意中人。

娶不了她,除了偶尔去看看,只能像贼一样惦记。

是有点遗憾,但也只能如此。


(作者简介:朱山坡,广西北流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

责任编辑: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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