㟖里山风
美好的愿望,终将遇上暖风,同春天一起成长。
——题记
一
弄山行,缘于民族教育与民族文化。
弄山是河池市巴马瑶族自治县东山乡一个布努瑶(瑶族的一个支系)同胞聚居的小山村。
山㟖成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阻滞了当地的物理空间和人的精神境域,久而久之又因为精神世界的匮乏导致生产力落后、物质生活贫困的局面出现。
受尽穷困与落后之痛,当地瑶族同胞深刻认识到,教育是化民成俗、文明乡村的“春之曲”,也是征讨贫困、战胜穷魔的有力武器。可是深山远僻,无论是教育条件还是精神观念皆是地方短板,想要在山里实施教育扶贫工程谈何容易。
我们在2017年的冬日进山,最先迎候我们的是风,然后是一股醇厚的酒香。在山里,酒是长了翅膀的风,冬闲时节,没什么活计耽搁喝酒,一碟炒黄豆,一碗野菜汤,便可以让大山沸腾。山民们一扎堆,酒就“兴风作浪”,让一些汉子跟着东摇西荡。
酒香中,一个多年前的故事被随之撩起。
那是一个酷热的中午,从县城来的送水车想开往下一个点送水,却被横躺在山路上的男子拦住去路。司机下车打探,只见男子一动不动,司机不知所措,蹑步凑近,才发现那是一名醉汉。醉汉央求司机把水留下:“不留,就让车子从我身上碾过去吧。”醉汉说,再没水,老师就会走人,孩子就无法上学,学校就会成为羊圈;再没水,大人无法做工,山地就会荒芜,弄山也不会有明天。
那年月,缺水是所有边远山村的揪心事。老师说,水不足,校园就没有读书声;山民说,水不足,玉米就耷拉着脑袋,大山的生活就乱了套。大旱季,一些汉子不吃不喝也能耐着性子、饿几天等待梦中的雨滴来临。盼水,已成心灾。但凡一场稀罕的雨降下,整个村子锅碗瓢盆交响,奏起一支单调凄切的曲子。
有雨即有水,即能滋润万物。山民们一水五用,洗菜、洗脸、洗衣服、净身、喂牛羊,最幸福的情况是可以把水化为美酒,敬奉密洛陀始祖,与至交把盏言欢,用酒兴将痛苦淹没。然而,这一切在孩子的未来面前,不值一提。为了孩子,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是何等的渴求?!
殷切的期盼有了回响,党的惠民政策随着春风降下甘霖,洒遍穷乡僻壤。家庭水柜、校园建设、房屋改造等一系列基础设施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弄山渐渐滋润了,校园书声琅琅不绝,“舍身拦路求水”的故事再也不会重现。
航拍河池市巴马瑶族自治县东山乡弄山村莲花山。黄大优 摄
二
学校的老师和村干部把我们带进村里,大家便忙碌了起来。我们一边进行问卷调查,一边宣讲扶贫政策,引导群众坚持让孩子读书,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其间,有村民在欢呼:“党和国家的政策真好呀!”“我们瑶山有希望啦!”……
关于能否支持孩子上大学的问题,一些家长颇感为难。生活的压力确实让他们难以理直气壮地保证:不让孩子重复他们的苦日子。孩子们也很乖巧:如果没什么意外,会一直读下去争取上大学。我们知道,这意外指的是什么。
弄山石头多、土地少,人均耕地只有0.4亩,纵使人们想要像布努瑶民间传说“扛洛陀赶山造地造河”那样开疆拓土也有心无力,当时能够缓解贫困的办法只有移民搬迁或是外出务工。可是搬出去,大人没有资本积累和技能储备,不知要经历多长的阵痛期;外出务工,家里孩子的学习又是个揪心的问题。安土重迁之下,能够让他们放心的只有村里的学校。只要学校不搬迁,老师不移民,山区就有希望。
在弄山小学,我们见到了一位叫黄大林的壮族教师,他在此地执教已有10余年。村民们对他的信任和尊敬是他一直坚守的动力。每逢佳节,黄大林是各家各户的座上宾,在觥筹交错中,他能轻易领会到那些家长们的心事,他们都怕山里的老师会来一个走一个。
黄大林不是没有机会调走,但他觉得自己就像村后那棵拐枣树,虽然环境不好,却已习惯了在石缝中扎根,成为村里的风景。于是,他决定做一棵留守山里的树。
三
2018年的民族文化探访采风之行,一波三折。原来约好在春天前往,却直等到番岭山的枫树飞舞金黄才堪堪成行。
秋天的弄山,风多情,雨多情,树也多情。同行的记者刚放飞无人机,身后的枫叶便一片跟着一片起舞。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瑶族祝著节代表性传承人蒙灵唱起地方歌谣,那曲调婉转悠扬,在山野间回荡出一支乐队的气势。
闲居的枫树,仿佛番岭山的主人,静候每个造访者;石砌的阶梯,仿佛跃动的音符,迎候八方宾朋;空旷的草地,辽远的视野,都在期待美好的事物。想象得出每年农历五月,大自然的事物热情绽放,山民们在祝著节上祭祀始祖、喜歌狂舞的场景,那是何等的自由与浪漫。
对缺少土地的弄山而言,番岭山可谓一方厚土。但当地人不用它种玉米、高粱等农作物,而是留作祭祀始祖、开展民族传统文化活动的场所,当作一个精神领地、一个文化会客厅,这是何等的气度与胸襟。
他们能够在艰难贫瘠中空出一块平地放歌起舞,这是大山里的归园田居与田园牧歌,这是精神世界里的唐诗宋词与“瓦尔登湖”。他们能够设一个高台安铜鼓、置老酒,与诸神共舞、与万物同庆。
纯净、高亢的歌声还在回荡……
哪里天际游来的金星子?
哪座高坡飞来的采花蜂?
哪处悬崖飞来的雄鹰?
哪条江河游来的金鱼?
哪口清潭飞来的彩蝶?
哪个山寨赶来的阿哥哩?
…………
蒙灵唱的是“撒旺歌”。歌里的蝴蝶、蜜蜂等,都代表着吉祥美好,它们出现在民间艺术中,正如这个民族的图腾——犬的造型图案出现在服饰里,青蛙出现在铜鼓里,自然而然。
每年祝著节那天,布努瑶同胞聚集在番岭山围着铜鼓歌舞,祭祀始祖,歌颂伟大祖国,赞美幸福生活,讴歌家乡变化。这些所有的美好,会在蒙灵的歌声里,慢慢地讲下去。
如今,攀登番岭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蝴蝶、蜜蜂般从四面八方赶来,探秘布努瑶文化,采撷文化之花蜜,让民族文化香飘山外。
四
番岭山下,弄山的村庄很是静谧。早晨与傍晚,大山都会把阴影斜挂于山谷和村子,而农人与孩童,总会弄出一些动静让村子次第亮起来。尤其是在山峦成帘的傍晚,走着农人、牛羊,响着吆喝、铃铛,加上四起的炊烟,组成生动祥和的牧归烟霞图。这里的山民与土地、石头、树木,乃至风雨、雷电等自然物质最为亲近,自然万物都长着故事,插着飞翔的翅膀。山民们在大自然里用汗水换取温饱,用想象长歌抒怀。在弄山成长的文艺工作者,心中有家乡、眼里有故事,故事里的石头、树木、飞禽走兽,都是和睦的邻居、和善的朋友,甚至还能演绎出一场场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小学里,打陀螺、射弩、跳多番舞等具有民族特色的项目进入了课堂,孩子们学习传承民族歌舞有板有眼,课外他们还听甫机(德高望重的长者)讲民间传说故事,看本土作家以弄山为背景写的作品。
晚归的甫机坐在门前榕树下,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有时欢笑,有时哽咽。晚风随着哈西(瑶族刺绣)自由摆动,有时停靠在犬形的图案上,有时又跳到悬挂的鸟笼上,让人看到大山的风有了形状,有了颜色。
在巴马申报的瑶族祝著节入选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时,蒙灵激动地流泪了。他靠在老屋的椅子上抽泣着,那被山风打磨了70年的脸,苍老而锃亮。泪水沿着他的皱纹徐徐下滑,像甘霖滋润着久旱的山谷,每一道褶皱都充满了慰藉。
五
群山叠嶂,山脚下每迈出的一小步都是活命庄稼的领地,谁都不敢轻易占据。山民们把住房退往山上建,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像另一重被垒成的山。山石缝中稀罕的泥土,也让给了拐枣树、桐树、枫树、任豆树。同时,他们还愿意让出土地,给学校占据,给铜鼓楼盘踞。
它们是弄山村部两处标志性的建筑。教学楼安然列队,迎候着每天的太阳;铜鼓楼谦逊地蹲着,古朴静谧。每当铜鼓声、密洛陀古歌喧天,山林便会应声律动,铜鼓楼瞬间高大起来,唤起阵阵得意春风。
风从远古吹来,吹过二十四节气,吹过玉米、稻谷、小米、饭豆、红薯,吹过古榕、枫树、任豆树、苦竹,还有背带歌、笑酒歌、撒旺歌、铜鼓舞,以及哈西、陀螺等。
风吹过山谷,山地里隆起了谷堆;风穿过村子,草屋变成瓦房、瓦房变成平房、平房变成楼房;风吹过番岭山,草木认识了人间繁华,铜鼓诉说了人间真善美,山歌摇撼了风清月白;风吹过山民的心间,孕育美好的愿望,那愿望渐渐成真,过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们成为新型农民、产业工人、时代新人,成为大学生、硕士、博士,成为教师、医生、公务员,成为专家、作家、学者,成为怎么也淡不掉的民族特色文化与绵绵乡愁。
10年来,弄山变化很大:硬化路通到了每家每户,建起了家庭水柜,依托将红水河水“引”上东山建起的供水厂,彻底解决了饮水难问题,实现了脱贫摘帽、与全国人民一同奔向小康。弄山的孩子再也没有一个辍学,他们中有不少考上了大学,还有的在考研、读博。过上了新生活的弄山人,已经能够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更加自信自觉地建设精神家园,意气风发地推动乡村振兴建设。
又是一年祝著节,瑶族同胞的民族歌舞里感恩党、讴歌党的主题越发鲜明。聆听着《唱支山歌给党听》,欣赏着瑶族同胞《美丽的愿望》,民族振奋、群情激昂的声息令人浮想联翩。弄山村的庆祝活动更是热烈,山民们酿制米酒,杀鸡宰羊,身着节日盛装,载歌载舞。
当寨主请出铜鼓,当铜鼓舞嗨起来,弯曲的山路就像哈西飘起来,带着诸多春天的信息涌向弄山,幸福像“撒旺歌”里唱的天际游来的金星子、高坡飞来的采花蜂、江河游来的金鱼、清潭飞来的彩蝶,络绎不绝。
(作者系广西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本文入选“心中那抹红”喜迎党的二十大主题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