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9日,田林至西林高速建成通车。黄燕群 摄
西林人民盼望已久的田西高速终于建成通车。这样,广西最后一个没有通高速公路县份——西林县通高速了。以此为标志,广西也实现了县县通高速公路的目标。
所谓“田西高速”,即是从田林县潞城瑶族乡起,接G78汕昆高速往西,经田林县八渡瑶族乡、定安镇,西林县那劳镇、普合苗族乡、八达镇、古障镇,到马蚌镇八大河村南盘江上与云南罗(平)八(大河)高速对接,全程191公里。田西高速是贺(州)巴(马)高速的延伸,统称为贺(州)西(林)高速。
大约是2019年年底,酝酿多年的田西高速正式开工建设,这对盼望已久的西林民众来说,确实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在我的老家八达镇平用屯,乡亲们在兴奋之后却又立马添上了几分忧虑。原来,未来高速公路西林服务区,将修建在村后两三百米外的平来和平辣两片缓坡上。而这两个区域,安葬着村里许多人家历代祖辈的上百座坟茔。仅我们家,就有我母亲和二哥的坟墓需要搬迁。
在我老家一带乡村,自古以来就流传一句话:人生三大难,婚娶、丧葬、起新房。别的不说,就丧葬而言,一个人一旦死了,首先要找一副好棺材,然后要举行葬礼,再找一个风水宝地下葬。这样才可以说让死者有尊严地离开人世,让活着的亲人体面地生活。否则,办不妥其中一个环节都会让世人诟病,说尽闲话。为此,对于迁坟这样的大事,每个家族每个主事的人都不敢马虎敷衍,不能草率行事,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时值严冬,老家的侄仔来电告知,县里镇里和村里都下了迁坟令,看来是没办法拖延了,要我立马回老家去处理迁坟事宜。
若是在从前,迁坟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我操持的,那时候有父辈,有兄长,天塌下来有他们顶着。而如今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父母亲早已作古,大哥二哥也已归西,三哥二度中风瘫痪在床,四哥远在澳洲。虽说还有大姐二姐和小妹,但家里只要还有男丁,这种事情一般是不太关她们什么事的。此时此刻,给母亲和二哥迁坟这副担子就理所当然地落到我的肩上。
回到老家,亲戚就向我反映,迁坟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化解处理。经了解,大家迟迟不迁、互相观望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大家听说云南罗平那边的迁坟补偿款是七千元一座,未立碑的也有六千元,而村里的是四千元一座,未立碑的三千元,相差太大。二是那些有人出来工作的人家,比如我们家和有人当村干的人家应该先动手,所以村民们都在等待观望。此外,村干部甚至还希望我出头去向有关部门反映迁坟补偿款过低的问题,能争取到多一些补偿款。有人还表示,他们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或部分满足,他们就死扛到底,或者扛到次年开春再说。
原来情况并不像侄仔说的那样。不是说我一回老家就可以马上动手迁坟的,我不仅要照顾村里人的情绪,而且还要去做他们的说客,帮他们去争取更多的利益。我掌握到这些信息后,便主动去跟县里负责协调田西高速公路项目的一个领导了解情况。领导告诉我,补偿款和云南那边有差异是事实,因为云南那边只有20多公里,需要补偿的费用自然就少。而西林境内则是有100多公里的路程,需要补偿的面巨大。加上西林县小财力有限,要想增加补偿额度是不可能了。为此,他们已经反复做了各级政府组织的工作,也要求各级工作人员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我和某县领导既是熟人又是亲戚关系,我相信他说的一切根本不会有松动的可能了。于是,我把领导请到家里,叫上几个村干,边吃饭边让他们继续沟通,虽说当场没能达成什么共识,但大家彼此都知道,补偿款将不会有任何增加,春节过后施工队就要进入服务区施工现场。
眼看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想时间不等人,不能再耗下去了。我最优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老老家把堂弟请过来,一方面让他帮找两个新坟址,另外让他帮看一个吉日。我们家原来住在桂滇交界的岩怀屯,大约七十年前搬到驮娘河边的平用屯,叔叔一家一直还住在那里,所以岩怀便成了我的老老家。堂弟念过高中,在屡考公职不中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些易经八卦,会看点风水。找好了地址以后,堂弟说,年前是南北利,年后是东西利,现在两个坟都是东西朝向,显然不利,迁了也不能立碑,最好是过了农历春节开春后再迁,那样可以搬迁后同时立碑。
按我老家风俗,人死了下葬是一回事,立碑又是另一回事,时间上并不一致。迁老坟也是如此,如果当年朝向不利,即便迁了坟也是不能同时立碑的。堂弟这么一说,等于是把球踢给我了。若是让我自己选择,我当然是倾向于一次性搬迁了,这样不仅节约人力物力,也不会给亲友带来多次麻烦。可是这样行吗?春节后施工队就要进场了。于是我做出了决定,先把坟迁走再说,过了年开了春再立碑。
在我们老家,谁家迁坟了,除了亲友之外村里人一般都会主动过来帮忙。果然,动手那天居然黑压压地来了一大群乡亲。我心里暗想,我想要的效果达到了。但是对我侄子而言,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却让他有些为难。虽然事先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头猪,但当年闹猪瘟,从食品公司买毛猪已经是20元左右一斤,有些农家在深山里饲养的土猪则要25元一斤。这么算下来,买一头200多斤毛重的猪也要四五千块钱,而我们家需要迁移的两座坟可能得到补偿款加起来才是七千元,何况还要立碑呢,经费上肯定捉襟见肘了。
我当即打消了晚辈们的顾虑,承诺开春后立碑的费用主要由我来负担,其他问题亲友们配合一下就可以了。得到我的许诺之后,两座坟墓在堂弟的指导之下终于顺利开挖。
丧葬方面,我们桂西北一直有拣骨葬和二次葬的风俗。就是第一下葬后若干年,再挖开坟墓将骨头拣起来洗净装入金罈,择地另葬并立墓碑,我二哥的坟属于这种情况。而我母亲就不同了,她的坟已经是第二次葬也立了碑,这次就是第二次搬迁第三次葬了。若是田西高速不通过此地,她老人家也就不会这么折腾了。每当想到一个人死后还要受到这么周折,我心里便会感到一阵难过。
许是又一次惊扰到了母亲,开挖到半时我竟不慎扭伤了腰,顿时疼痛难忍。虽说这是我的习惯性腰痛,也是年轻时在水泥厂干活时落下的老毛病,但偏偏在此时此刻发作,真的是不凑巧啊。按照老风俗,起完骨骸装好罈后,家中男嗣要把罈子背在身后,徒步走向新的坟地。我母亲的新坟地距离大约有三公里左右,但沿途都是爬山,加上连续下雨路途湿滑,难度可想而知。我忍住腰部的疼痛首先蹲下去,把沉重的金罈背在身后,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那片油茶林,朝坡上走去。走了差不多一公里,才把罈子转交到几个外甥的背上。
尽管我的腰伤持续了很多天,但是我们家的行动换来了可喜的景象。之后的许多天里,在属于未来服务区用地的那两片缓坡上,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能听到噼噼啪啪的炮竹声。新的一年春节到来之前,几乎所有的老坟都迁到了新地。
第二年春天,我们平用黄家又在亲友们的帮助下,择日为我母亲和二哥的新坟立碑。这一次,大家似乎是想为我们再做点什么,都一致表示,刚过完年猪肉都吃腻了,他们想吃羊肉了。我晓得,面对乡亲们的热情,为了田西高速早日修通,宰它一两头羊也是应该的,值得的。
今天,位于云贵高原南麓桂西北高地上的西林,终于“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从此,西往昆明只需三个余小时,往东去首府南宁也是五个小时能够到达,西林已然成为了接西南通大海的一条要道,成了广西名副其实的“西大门”。
(作者简介:黄佩华,壮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出版长篇小说《生生长流》《公务员》《杀牛坪》《河之上》《五月病》,小说集《南方女族》《远风俗》《逃匿》《广西当代作家丛书·黄佩华卷》,散文集《生在平用》,长篇传记《瓦氏夫人》,民族文化丛书《壮族》《彝风异俗》。有作品被翻译成泰国、越南、俄罗斯和柬埔寨语。曾获第一届广西独秀文学奖,第二、第四、第五届壮族文学奖,第二、第三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花山奖,第四、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四、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