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客南丹行

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这是一代旅行家徐霞客的志向与过人之处。

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农历九月十九，自认为“老病将至，必难再迟”的徐霞客，开启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为壮烈的一次出游。目的是祖国的西南方向，后被称为“万里遐征”。从浙入赣、由赣入湘，一路西行的徐霞客突然调转方向，开始南下。从湘入桂后，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贵州、云南甚至四川。尽管他最后没有去成四川，但在入云贵的线路上，南丹是一条重要的途经之地。

从宏阔的画卷《徐霞客游记》中可以看出，徐霞客在粤西（广西）的游览记录就占了整个游记的四分之一，这说明广西山水在他心中的份量很重，成为他晚年游历祖国大川的着笔重点。他从湖南放舟南行入境广西，途经全州、兴安到达桂林，在桂林游历后经永福、鹿寨到柳州，游历柳城、融水后再至象州、武宣到桂平，游历玉林、北流、容县后到贵港、横州再到达南宁，之后沿左江乘舟溯流而上，游览崇左、大新、天等、隆安，再从上林境内北行，到达宜州，然后经怀远、德胜、金城江、南丹往贵州独山而行，从而结束了广西境内几近一年的旅行。

到宜州后，往贵州的路径，要么经环江，要么经南丹。徐霞客最后选择的是南丹。出行南丹，徐霞客又颇费了一番周折。

山清水秀的上林县三里洋渡风景区。覃冰 摄

这先得从一位叫陆万里的人说起。陆万里乃江苏镇江人，时任三里城（现南宁市上林县境内）参将，他乡遇老乡，两人一见如故。刚好又逢南方的梅雨季节，徐霞客便逗留上林遍览景色，一呆便是五十余天。期间，陆万里或亲自陪同，或让其亲弟、孙子、内侄以及部下轮番陪同观赏风景、设宴款待，还教他跑马射箭，极尽老乡情谊，情真意切。关键一点，陆万里还亲自为徐霞客选定出行时日和规划具体路线。原计划，徐霞客想从右江溯流而上，过凌云、乐业一带入贵州。这条线路被陆万里否决了。为何呢？原来，陆万里手下的冯润，曾被派往泗城州（现百色市凌云县）任职。彼时，担任泗城州土司的岑云汉要求冯润以下属的礼仪相见，冯润不听从，其随从被拘捕，过半被虐待致死，其本人也被扣押。待陆万里到泗城州出巡并知晓此事后，才把冯润解救出来带走。但为了此事，陆万里的三儿子以及两个随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陆万里对泗城州的情感复杂，有恨也有对徐霞客取道此地的安危忧心。故此，他提议徐霞客借道冯润任职的庆远府（今河池地区），经南丹州往贵州进发。

徐霞客怀揣陆万里写给冯润的书信，从上林到了宜州。也因着陆万里的推荐，河池才有了徐霞客留下的三万多字的宝贵游记。只是，徐霞客到了宜州后，一切并没有如陆万里规划的那么顺利。

在宜州，徐霞客没能如期见到冯润。冯润的母亲热情接待了徐霞客，一面极力挽留客人，一面派人去报告外出公干的冯润。在宜州停留了十日，仍然见不到冯润，徐霞客派人到冯家要马打算出行，却又被冯母派人来再三挽留。反正宜州风景多，尚未浏览够，徐霞客便又留下来，忘情于山水间。可时隔六七日，徐霞客仍见不到冯润，也要不到需要的马匹和接济的物资，徐霞客按捺不住修书一封，打算向陆万里告知此事。此时守候在旁的冯润的妻弟陈瑛，发现了信的内容后，意识到：这封信的内容若让陆万里知道，冯润恐会就此获罪。便请求徐霞客暂缓一下，自己再写信去催促冯润。

第二天，除了得到陈瑛及相关人士接待外，冯润依旧没有出现。一晃眼就过了二十天。直到临行出发前两天，冯润才出面，送了一两黄金和一些酒菜给徐霞客。我一直想不明白，面对救命恩人推荐的朋友，冯润为什么一直没有拿出应有的热情呢？按照陆万里的设想，是让冯润派出马匹、人员、物资，送徐霞客取道南丹入贵州的。但冯润没有做到。

徐霞客只好悻悻上路，到德胜时，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摆在徐霞客前面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往南丹入黔，一条是往环江入黔。

当时的德胜，原来设有两个衙门，一个是宜州管辖，一个是河池州管辖，后来合并，统一由河池州连同代理德胜镇上的政务，但镇上的营房却分为德胜营和河池所。因为徐霞客的行李已被挑到了河池所存放，徐霞客便拿着官方书信和兵符去向管理河池所的指挥使刘弘勋报到。刘指挥使比冯润要热情很多，按照徐霞客的原话是“馈程甚腆”，意思是馈赠的路费十分丰厚。但徐霞客只留下其中的米和肉，其余悉数退回。其实，徐霞客一路上都是如此，不索取，不贪图，够吃够用即可，足见其清风品格。

因为看得出刘指挥使为人清爽，徐霞客便向他征询取道西行之事。

刘指挥使便真诚地与徐霞客分析：去南丹州的路是大路，好走，但路途遥远，尤其是近期莫氏土司正内乱，作为土司的大哥莫伋与起兵造反的三弟、四弟激战后，三弟被土司抓获，四弟则投靠处于独山的土司，两者都虎视眈眈，让行人害怕，也让南丹通往贵州的道路几乎难以通行；经荔波出行，路途近，但思恩（现环江）西部边界上有座叫河背岭的高山，高峻艰险，终日没有人烟，是一条让人畏惧的道路，需要很多人来护送才能通行。

何去何从？徐霞客在两者之间犹豫，心存疑虑。

在德胜的三天时间里，徐霞客先后占了三卦，最后是往南丹方向胜出，恰好又有新交的友人也往南丹州，正合了心意。

“随月出山去，寻云相伴归。”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农历三月，徐霞客一路西行，寻游东江，踏足金城江，西出河池州，途径杨村，翻越大山塘，进入南丹，开始了南丹之旅。

徐霞客进入南丹的第一站，便是土寨关，即为南丹土司征税的关口。当天，徐霞客途经百步村，想投宿于江西人开设的客栈，可是当时由数家茅舍搭建成的客栈，已被300多人的锡矿商和挑夫占满了房间，无可托足，只好继续前行，最后到了一个叫岩田村的地方安顿，落户于一家有三间瓦片盖顶的竹楼家，炊粥为餐后，便躺在地板上入睡了。

“平明起，炊饭而行。细雨霏霏。”尽管天气寒冷，徐霞客一行却是睡得安稳。从他记述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很好，而且是清晨就炊饭为餐，比头天晚上的炊粥为餐要强了很多，哪怕细雨霏霏，也照行不误。

徐霞客看到了阔约五六丈的大江，从他记述的地理位置看，应该是刁江。渡江后，几经转折，他们一行来到了通往南丹州交通要道上的金村。此地向西去锡矿坑有十五里左右，从德胜同行而来的友人，目的地正是锡矿坑，而徐霞客的目的是往西北的南丹州，他们只好在此道别。徐霞客站在路口，看友人在山道上踽踽而行，难免有些悲愁。此时，天空又飘起了绵绵细雨，徐霞客感觉下起的不是雨，而是绵绵愁绪。他想起了自己与陆万里道别的情景，“极缱绻之意，且订久要焉。”此刻，大家也是难舍难分，还互相邀约要长期来往。一别天涯，相聚何易？

南丹县的巴平梯田与村落形成了层层叠叠的错落之美。周军 摄

在去南丹州治的路上，徐霞客先后经过了雷家村、看到了灰罗厂、偶遇了锡矿洞、途经了徐家村、欣赏了西山如玉龙般的瀑布、迈过打锡关，临近南丹州的南桥时，暮雨如注，雷电交作，催得徐霞客“急觅逆旅而税驾焉。”然后，又开始了其州治四周的旅游考察之行。在他的记述中，南丹州治所在地，街道呈南北向排列，街道中段建有大型牌坊，上书“摅忠报国，崇整精徽”八个大字。意思是勉励大家要振奋起精忠报国的信心，重新整治此地优良的精粹品格。徐霞客历经广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牌坊，他说“粤省所未见者”，不知他指的是没见过这样的内容，还是指没见过这样的规模，便不得而知。但从其赞誉来看，不管是规模还是内容，南丹的这块牌坊都是值得称道的。州治在街道西南方的小石峰下，依山而建，官署大门朝北，建筑排列先是下署，再到中署，州官土司莫伋的居住地则在官署后的小石峰顶部，峰顶三面陡峭如削，形成一个囤子，很好防备。因为莫伋与兄弟不睦，只好居高处，以避不测，此乃常情。因为早在德胜闻知此事，徐霞客便没有为此作过多的描述，可见他的认同感。与囤子遥相对应的北面，是一座石山，山上有石洞，吸引了徐霞客临近去观览。这个石洞，“门顶甚平，亦有圆柱倒垂”，如果没有猜错，其叙述所对应的应该是现在丹泉的“洞天酒海”。

在南丹州治游历期间，徐霞客把陆万里的介绍信和自己的名帖托人送给土司，同时，送了两枚从漳州府官署中得到的水晶印章作为见面礼。当天下午，莫土司派人馈赠了米肉和酒给徐霞客，他煮熟后吃饭饮酒，见月色也好，便和衣而睡。“五更颇寒，迨起而云气复翳。”想不到，南丹的天气比别处稍冷，让徐霞客在五更时分被冷冻得不得不起床了，起床后，天空还被云气笼罩着。

此后，徐霞客择日离开州治，往北而行。一路风光甚好，又风和日丽，犹如走在绿色的帷幔中，甚是惬意。先是过了夹山关，到夷州村、栏路村（拉六），夜宿腊北村；第二天黎明出发，到肖村、街旁村一带时，已是人疲马困，送行的人想换脚夫、换马匹，但没有人应差，原先送行的人只好继续送行，路经芒场，上了大道，然后到驿站调换马匹，但脚夫却不肯前行了。正在徐霞客愁绪满怀之际，遇到了一位腰背挎剑、背插弓箭的少年到来。来者正是莫土司派遣来专程护送徐霞客前行的，在少年的令牌督促下，脚夫们又才护送徐霞客前行。路过蛮王峰时，只见西南峰顶有块弯曲的石头，突起后向北反躬，在峰顶直竖起来后构成了头颅模样，成就了徐霞客眼前真实的“蛮王”峰，让他连声惊叹。过了蛮王峰，不久便到了郊岚村，又称头水站，村里热情地端出酒食招待客人，让徐霞客得到片刻休整。再往前行，便到了徐霞客笔下的缥缈村，只见该村倚靠在半山腰，村前平缓下陷成沟壑，田垄盘错，层层叠叠，像是雕刻出来的一道道花纹，美不胜收。所有的田块都被耕犁过，没有一处空余，加上人居稠密，显得比较繁荣。经打听，才知道此为巴坪哨，一片土地肥沃的地方。

晚上，雨后的空气晴朗舒爽，徐霞客一行便在此歇息一宿。

天明后继续北上，路过巴坪圩，到了潭琐村，徐霞客看见此地村庄相当兴盛，居民热情豁达，便在此一边吃饭一边等候换班的脚夫。再次出行后，一路上的风光让徐霞客一再慨叹，尤其是过了羊角冲后，其笔下的情感顿时丰润起来：

“东望一峰尖迥而起，中空如合掌，悬架于众峰之间，空明下透，其上合处仅徒杠之凑，千尺白云，东映危峰腋间，正如吴门匹练，香炉瀑雪，不复辨其为山为云也。”

从东一望，便见一座又尖又高的山峰耸立在那里，中间空心，两侧便像两只手掌相合一般，高悬于群峰之间，下面透出明亮之光，而顶端部分合拢处仅像一根木棍镶嵌在那里，宽大的白云绕在山间，犹如苏州的白色丝绸，也像庐山飞瀑，让人看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云。

徐霞客很少用这样的比喻，把吴门匹练、香炉瀑雪都用上了。赞誉有加，动情至深，足见此处风光不仅美轮美奂，还动人心扉。

“自桂林来，所见穿山甚多，虽高下不一，内外交透，若次剜空环翠者，得未曾有。”

从描述中看得出，徐霞客从桂林下来，经过了广西不少地方，见了很多穿山，尽管高低不一，内外相通，但像眼前如用刀剜空一般而且翠色环绕的穿山，还没有遇见过。此处的穿山，真是逼真得让本就见多不怪的徐霞客也动心动情。看《徐霞客游记》中关于广西境内的记述，的确没有对其他的穿山用词如此情真意切。后面，他还加了一句评论：“此地极粤西第一穷徼，亦得此第一奇胜，不负数日走磨牙吮血之区也。”

意思是，他走了大半个广西了，看得出，这一带是整个粤西最为贫穷边远的地方，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能看到第一奇绝的美景，不枉费这几天在这似乎是磨牙吮血的区域奔波了。

激情过后，归于冷静。见多识广的徐霞客，慨叹之后，并没有驻足歇息，而是继续前进，期待更加俊美的风光在下一站。过六寨的东序村后，再过六寨圩，进入浑村。按照徐霞客手中的指令，该村是要安排脚夫送徐霞客往前行至下一站的，但该村的头人拿出一个帖子给徐霞客看，示意他这是一个因为出现忠勇行为而免除差役的村子。徐霞客知情后，不做任何要求，但头人还是拿出酒肉款待徐霞客，并派坐骑送他至宛南村住宿，体现出南丹人应有的古道热肠。

徐霞客在粤西的最后一天，历经晚宛中村，并在晚宛北村吃午饭后，经岜歹村慢慢越过山坳向北，踏上去往贵州的旅程。他在随后的日记中记述：“此不特南丹北尽，实粤西西北尽处也”。

至此，徐霞客不仅完成了南丹之行，也完成了广西之行！

（作者简介：杨合，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西南作家班学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广西文学》《红豆》《南方文学》等，近年有诗作入选《文学桂军二十年·诗歌精选》《中国先锋诗歌地图·广西卷》《中国当代诗经》等选本，现任职于河池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