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我是一个比较慌乱也比较急躁的人。这种慌乱和急躁源于我内心深处的自卑。
我的自卑与我的出生有关。倒不是我出生难产或者有别的是是非非,而是我的籍贯看起来有一些复杂。那些年,在填写相关表格时,填到籍贯那一栏,我经常犯难。我爷爷那辈生活在湖南湘西,后来辗转搬迁到了贵州,在黔南州又呆了好些年。待到我的父辈们出生,爷爷被生活所迫,只能继续迁徙,并最终落户广西,安居于南丹县一个叫岩洞平的村子里。起初,我在籍贯里填的是“湖南湘西”,后来想想似乎有一点远了,便又改成“贵州黔南”,读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我的籍贯就一直填写的是“广西南丹”。不是我善变,而是我觉得一个人的本事大小、水平高低,多是自身勤奋努力的结果,与籍贯没多大关联。所以,我也就不太在意了。
说我的自卑与出生有关,真不是托词。
我爷爷那一辈,是湖南人,住在湘西一带,匪气较重。他的长衫和长烟杆成为他相对固定的形象,威严、生硬、死板,看着不太容易能让人靠近。提到湘西,人们总能联想起一些神秘的“道法巫术”,所以我时常觉得他瘦削的身体里也装满了许多神秘兮兮的人和事,让人心生敬畏。就连我的小姑,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同样胆怯退缩,甚至直到现在,七十多岁的小姑对入土四十余年的爷爷还心有余悸。
我的父母都在贵州出生,成家之后才搬到广西来,他们在桂西北的弹丸之地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我们八个算是有着湖南血统,却是出生在广西的贵州人。通俗一点说,如果把我们八个人当成一款产品推出,产品介绍上可以这么标注:技术支持“湖南湘西”,生产原料“贵州黔南”,产地“广西南丹”。
其实出生地,本不应成为我自卑的理由。可小时候,我们想从家里去往镇上赶一次集,逛一回街,仅单程就得走四个多小时。除此之外,因家境贫困,一到青黄不接家里就揭不开锅,我们时常得跋山涉水用青苗去找人交换粮食,这使得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苦难的种子,常常感觉低人一等。
在我上初中之前,很难穿到一件新衣裳,只能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三哥再穿一季,轮到我穿的时候,已经打了第四层补丁了。那些年,我内心经常生出一些无可奈何的幽怨,埋怨父母的无能,苦恼生存的艰难。但是,我偶尔也会自嘲,说自己还算幸运,我上头有个姐姐,如果这个姐姐是哥哥的话,待到衣服轮到我穿时,补丁会在第四层的基础上再多加一层。
这种因出生产生的自卑心理,导致我经常会莫名的孤独,不敢跟人说话,不好意思和多人扎堆,哪怕偶尔聚集,也会自怜自伤。那时候,我的内心极度脆弱,被人欺负,想要反抗又怕打不过他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而逃避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捧着书本躲起来。
然而,大山里面除了小学课本外,就难得谁家有几本书。那些年,我把家里仅有的两本书反复阅读,一本叫《薛仁贵征东》,另一本叫《薛刚反唐》。偶尔能从别人那里借到手的,还有几本残缺的连环画,像是《大闹天宫》和《小蝌蚪找妈妈》,由于没有全套,我只能靠断断续续地读,断断续续地想象,在脑海中自己圆满情节,构筑我想要的英雄形象,或是有意识地刻画一些反面人物面孔。跟着书里、连环画里的人物恐惧、傻笑、流泪……
读书对山里的孩子而言,是一种挑战。我小学一二年级在离家三公里外的天平小学上复试班,那时,只有上午上课,下午都是劳动。每次上课,上半节课老师给一年级的讲课,二年级的学生就在课堂上写作业,等到下半节课又反过来。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位姓韦的老师。学生们家里穷,没有钱交学费,老师也不喜欢要现金,每学期就用一担干稻谷当作学费。到学期末,老师自己到家里来挑回去。当时,我和三哥一个读一年级,一个读二年级,每学期两担谷子。如果适逢我们丰收,粮食有剩余,过完秤之后,父亲还会多加两升给老师。
升到小学三年级后,我要读书就得步行一个半小时,翻过四座山,到一个叫巴益的壮族村庄里去读书了。每天早上我要五点半起床,炒两碗剩饭,一碗算早餐,再装一碗带去学校当中餐。晚上放学时,还必须得加快速度跑回来,就怕跑慢了肚子饿得走不动。待到四五年级,我又换到村部完全小学去读寄宿制学校了,学校只安排两间房,置着几张摇摇晃晃的空床架,我们得自己从家扛竹子或是木片去拼成床板,然后三四个人挤一床。
学校在宿舍门口搭有一排小火灶,学生放学后可以自己煮饭。那时我年龄小,个子也单薄。做饭要到学校外两公里远的水井去打水,没有桶,我们就直接用饭锅提水。通常满满一锅水,我摇摇晃晃地提到宿舍之后,就只剩下半锅了,连饭都经常煮不熟。
生活在大山深处,我们家很少出门赶集,真要上街,必定跟柴米油盐有关。我小学四年级的下学期,第一次跟父亲去赶集。凌晨五点,父亲挑一担大米,我背着五斤黄豆,走了四五个小时才到了镇上的街市。可一直蹲到下午三点,四周摆卖的人都快散场,我们的东西还没卖出去。也不是没人来询价,是父亲觉得这么远来一趟,他们给的价格太低,不划算。等到最后再想低价出售的时候,已无人问津了。最后,原本计划要买的猪油没有钱买,还饿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挣到。无奈之下,父亲拿了两斤米到街边粉摊换了两碗素粉,我们一人一碗,把汤水都吃得干干净净。不得已,我们把剩下的大米和黄豆寄存在街上远房的亲戚家,乘着夜色返回,直到月亮升起来,才回到家中。一直在焦急待的母亲,没等来油,只等来两个丧气的身影。
这次赶集的经历,让我本就卑微的心态再度加重,极为迫切地想要改变命运。慌乱和急躁,是那一时期我最明显的表征。什么都耽搁不得,恨不能一天能把所有的事做完,恨不能初中三年一下学完,更恨不能我立马就当上国家干部。这种心态导致我的书也没读好,字也写得潦草,脑子里的知识也断断续续的。至今回想起来,我仍感觉自己的学历像是混出来的,成绩中上,只是一直在为了走出去跌跌撞撞地读着、学习。
急躁的心态让我时常疏忽细节,做事粗糙,有时候我会反省自己,有时候又盲目地原谅自己。我对自己说,一个点煤油灯到2002年的山村,一个2012年才通路的穷苦之地,一个要靠肩挑背扛、打着火把才能走出来的山寨,我能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我知道我有些自欺欺人,但我只能不停地催促自己奔跑,追赶时光,追赶前人的脚步,才不会被远远地甩下。
直到我决定用写作来释放内心的压力,我才真正学会了放慢步子。因为急切出不来好文章,慌乱更是文学的硬伤,急躁亦会让文字蒙羞。生活中曾经经历过的艰难行走,在笔下得已倾吐,文字成为了我打开内心世界大门的密钥。在追着风霜雨雪、日月星辰的路上,我一点点打开自己,将那些湿漉漉的心事与回忆打捞出来,在时光中晾晒。这才忽然发现,快乐的童年,甚至连青春的萌动,我都没来得及体验,竟然就进入中年大叔的队伍,徘徊不已。
前些年,我被组织以党建指导员的身份派驻丹泉集团,在挖掘企业品牌和文化建设的同时,我又在内心再次“快”和“慢”展开博弈。企业发展不能慢,也不能太快,要学会有节奏地奔跑。那时候,我发动丹泉集团生产部门的全体员工都动起来,奔跑起来,把“我们都在努力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这句话高高地悬挂在“洞天酒海”的门口,我自己也穿上跑鞋,整天在车间里转。大家需要汇报工作讨论问题的,时常到半路上拦截我,办公室里很少有我的身影。
但是回过头,我又在想,出了厂区呢,我该怎么办?我们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那时候,“慢生活”三个字开始在脑海跳动。是的,快是追逐,“慢”才是生活的原色。我想要的慢生活,或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把酒畅谈听歌,或是一人独处,一笔一纸一盏灯,一书一歌一盏茶……
生活是这样,读书写作更应该如此。但愿那些慌乱和急躁已成为过往,成为历史的记忆。我希望能留下来的,是一些有亮色的文字,也希望读到这些文字的朋友们能读懂我的迷惘与清醒,跟着这些文字一起沉思和沸腾。
是为序。
(作者简介:宋先周,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西部散文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广西河池市文联,有作品发表于《解放军文艺》《散文海外版》《作品》《广西文学》等报刊,并入选年度选本和各种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