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阳光明媚、桃花盛开的三月,我来到了龙虎关,眺望南边的那片土地。
我知道,在我面前的龙虎关,充满了神奇色彩。
“一路接天连楚界,两峰拔地镇南夷”。这是一个“一脚踏两省”的地方,这是逶迤南来的都庞岭与连绵起伏的越城岭之间留下的一个小小的隘口,可以北连三湘,可以南望粤梧。这里四周山高林密,地势险要。关北是湖南江永,有个虎头岭;关南是广西恭城,有个龙头岭。龙虎二岭,南北对峙,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颇有龙争虎斗之势,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恭城龙虎关是历史名关,关下的龙虎乡这几年通过升级改造成了网红打卡地。图为当地街道一角。 通讯员 莫模林 摄
龙虎关,历史悠久,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为中原进入百越和岭南的咽喉要道,烽火连绵,硝烟时起。西汉时,因此地属谢沐县管辖,而称谢沐关。宋代称荆峡关,明朝改为镇峡关。后来,到了崇祯皇帝的手上改为现名——龙虎关。从名称的频繁变化上可以看出,历朝历代都不敢轻易忽视她的存在,凸显出她对于稳固一个封建帝国疆域的作用。
小小的一道关隘,竟分开了湘桂。关隘两边都是大片大片平坦开阔的田野,战时便于行兵布阵、运筹帷幄,平时百姓种稻菜、植果树,维持生计。关南的原野上以火龙果基地、柿子园、桃花林和榕树为主,关北的田地里蓬勃着茂盛的柚子林、桔树、香芋和香姜。相隔一关,作物迥异,蔚为大观。
潺潺的一脉河水,却又情牵南北。发源于湖南江永的桃水河蜿蜒穿关而过,不舍昼夜,向南流去。几经曲折回转,绕行龙虎关,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在广西境内成为龙虎河。而后,流入茶江,汇入漓江,注入珠江,泻入南海,融入汪洋之中。
二
穿过龙虎关,沿着S325省道,跟着龙虎河,我一路向南而行。
这里是恭城。
《诗·大雅》曰,恭,敬也。我不知道这个“恭”在此地是什么意思,但是当地人总爱把她和“茶”联系在一起。“恭”“茶”两个字实在太接近了,特别是在繁体字和书法上。我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哪个朝代的官员喝醉酒了,造成的笔误,而“贻误”千年。
其实,“恭”从“茶”始。恭城,就是茶城。
据史书上记载,隋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因一条美丽的茶江将小城三面环绕,哺育此地生民繁衍生息,始置茶城县。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将茶城县改名恭城县。
宋代路口村人周渭,是恭城的名人。恭城旧县志及民间流传他曾上书朝廷将“茶城”改为“恭城”,以减免父老乡亲繁重的茶税。“宋太祖遣潘美攻刘鋹,克昭州属之旧茶城,催盐茶,周渭题请愿还所赐诘命,请除茶盐之禁,更别邑名,遂易茶城为恭城”。这样一来,恭城老百姓繁重的茶税就免除了。他造福桑梓的情怀和为官时的清操硕德,成为家乡人民的荣耀,老百姓自发建造了“一庙一祠一台”,来纪念和凭吊他。
“莫讲瑶乡礼信差,进屋就喊喝油茶。”在恭城,不管是城镇,还是乡村,大家脱口而出的招呼语是,哇,去喝油茶呗!
这里的人们自古酷爱油茶,有上千年的茶文化,享有“油茶之乡”的美誉。所谓油茶,就是把茶叶,最好是谷雨前采摘的绿茶,放入80摄氏度左右的水中浸泡几分钟后去水留渣,加入适量的生姜、花生、大蒜等,放进一个特制的瓢形生铁锅内,置于火炉之上。然后用一个“7”字形的实木槌,在生铁锅里反复捶捣煎炒,适时放入适量的油盐,把滚烫的开水舀到生铁锅里,任其沸腾一二分钟。再用一个半葫芦形的竹筛子滤掉茶渣之后,便可食用。这样,色鲜、香醇、味美的油茶,即大功告成。
油茶小吃。 资料图片
在恭城,油茶几乎是万能的、全天候的。有山歌唱道:“恭城油茶热乎乎,瑶寨人人有口福。三碗油茶千般味,个个喝了喊舒服。”一年四季,早中晚,油茶都可以泡饭、泡粉、泡粥,加个火锅,可以煮鸡鸭鱼肉等等;还可以配上各种粑粑、各式糕点,佐食饱肚,如大肚粑、船上粑、水浸粑、排馓、炒香米……而吃饭的桌子是不会高过二十厘米的矮桌,以方便打油茶。可以说,恭城人是在油茶里泡大的。
每天清晨,山城在惺忪的睡梦中醒来,村屯在晨光中升起袅袅炊烟。勤劳的人们穿戴整齐,洗漱完毕,“茶锅阵阵敲,醇香满城飘”,低沉踏实的捶打声,伴奏着山城徐徐开启崭新的一天。
小小的一碗油茶,滋养了一座城。
三
小城虽小,却五脏俱全。
行走在老城区,兴隆街的酒坊飘逸出缕缕醇香,扑面而来,醉人的味道,忍不住贪婪地多吸几下。吉祥街的剃头铺子里,电动剪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像蜜蜂飞到耳边,又痒又麻又享受,却不敢轻易乱动。东门头有大男人在河边钓鱼,看一河的风生水起、晨雾夕阳,看河边的女人们洗菜洗衣,捶捶打打,漂漂扬扬,浪花飞溅——她们有时会耐不住寂寞,忍不住捡起一枚枚鹅卵石往河岸边掷去,故意砸出一波一波的水花,四溅开来。女人们会一边开心地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笑着娇嗔地骂。傅家街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如今显得落寞而矮小,有石凳可以小憩,有拴马桩可以怀旧,看着长长没有尽头的巷子,想象有马队踢嗒踢嗒地列队而来,或是去赴一场凛烈激昂战事的部队,或是运盐贩茶叶的商队。
还有太和街、大马巷、民乐路、二十四米街……小把爷们在院子里,在屋子里,在树上,在地上,在河边,无尽的嬉戏,无穷的欢笑,一遍又一遍地穿来绕去。大人们之间都彼此客气熟悉,寒暄问候,真诚善良。
平平仄仄的街巷里,各种各样的店铺参差林立,大大小小的招牌密布,形形色色的幡旗飘动。什么裁缝店、理发店、药材铺、食堂、杂货铺、五金店、百货商店……装饰着街道,充实着老街,给小城带来了喧哗和繁荣。小饭馆或米粉店里及外面的走道上,都摆着矮矮的黄色桌子,四周散落着矮矮的木凳子或竹椅子。每一个矮桌子中间,都有一个大竹筒,里面插满了或黑或黄的竹筷子。桌子上散落着食客们吃剩的粑粑、喝剩的油茶、乱放的筷子……偶尔会有上了年纪的男人要一二两米酒,也许是各类泡酒,或是三四两“酸”,用大碗惬意悠闲地喝起。旁边的茶锅里熬着打好的油茶,冒出缕缕香气,翻滚着黄色的茶水。店老板在热情地招呼每一个进来或路过的客人:“吃呗?现打的油茶。”“吃饭了啵?”
恭城通过民俗活动带动旅游。图为农民丰收队准备出游情景。 通讯员 莫模林 摄
店铺门口总会有一些躺椅,它们大都是竹椅或布椅,一字排开,可坐可卧,悠闲的样子。夏天,可以随时在上面打瞌睡,间或与亲朋好友“扯大贰”,或者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冬天,可以躺在门口晒冬日暖阳,织爱心牌毛衣,聊聊过春节的安排。旁边晾晒着涂满盐姜等佐料的鸡鸭鱼肉,准备上火塘烘烤,滴滴流淌的油珠不时滚落到地上,砸溅出一阵阵清香,在街巷里飘来荡去,诱惑每一个路人的味蕾。
小城,就是如此朴实,如此厚道。
四
恭城,是一座小小的山城,有桂林山水的秀美,有瑶族文化的底蕴,有岭南风情的灵韵,如微缩的山水盆景,如粉黛的中国画。
从湖南流过来的桃水河闯过龙虎关,由北往南,奔流而下,在此地注入茶江,划出一个大大的“S”形,三面环绕着这座山水小城。县城的座座楼房、条条街道围绕着高高的黄牛岗,向四周的田野河滩蔓延伸张,如一幅铺在山水之间的八卦图,静谧而安宁。
恭城关公文化节每三年举行一次,很是热闹。 通讯员 周品秋 摄
无水不媚,有水皆活。茶江,像一位纯情的少女,袅袅娜娜,从古木源到岭尾,一百二十公里,九曲十八弯,贯穿恭城全境,浇灌出两岸桃花、满坡柿树、亭亭竹林,养育了河中的鱼虾、岸上的村庄、远方的群山。
茶江,不是很宽,也不是很窄。据老一辈回忆,新中国成立前商贾客官学子在城外渡口背包搭船,可以直达梧州、合浦港等地,可以通江达海。如今的茶江,早已不通航了,一张旧船票、一座废弃的码头成为历史变迁的见证。
但是,江还是那条江。茶江水是墨绿的。江水的颜色像从天空里扯下的一匹绸缎,柔软地漫过茫茫绿色的森林,铺垂到江水里,绿蓝变幻,明晃幽暗,深浅不一。又像瑶家阿婆印染家织布的染缸,用山上的纯天然植物榨汁而成,墨绿的、靛青的,照亮了阿婆的前世今生,装扮出瑶家绚烂的生活。茶江水很清,清得可以看见水中畅游的小鱼小虾,在水草间舞蹈。叫不出名字的鱼虾,何等快乐,何等自由,给茶江带来了无尽的生机和活力。江水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这里人的性格亦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
茶江两岸很美。眼前是墨绿翻滚的江水,岸边是形状各异的卵石,岸上是摇曳多姿的竹林,田野里的桃树、柿树、桔树蓬勃生长。掩映在树木竹林中的房屋,灰白相间,若隐若现。这里的山看上去不高,感觉很低调,不像阳朔的山显得那么夸张,就这么自自然然,随意随性,与众不同。这里的水看上去清澈朴素,不像漓江的水那么高贵,就如邻家的女孩,和谁都可以聊上几句,特别地贴心知性,再冷的天也是暖暖的。
恭城,美得不是那么显山露水,美得不是那么轻浮张扬,美得深沉内涵,美得得体大方,美得让人看不到她的美,美得只能用心去细细品味她骨子里的高贵。
龙虎关之南,乃恭城福地。
恭城红岩村一景。 记者 陈黎明 摄
“闲为水竹云山主,静得风花雪月权。”恭城有大美而不言,水竹云山、风花雪月,花红柳绿、环肥燕瘦,这世间的光景,不分贫富贵贱,不论老幼男女,不用去争去抢,人人皆有一份。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徜徉在恭城的山水间,可以花前煮茶,可以石上叩曲,“误迷岔道皆胜景”,感受四时花开,静待季节轮回,做天地间的仁者与智者。
恭城,一个山水之城,山绿水丰,涵养万物,如时下最流行的说法,诗意地栖居。
(作者简介:唐晓君,瑶族,中国西部散文学会、湖南省诗歌学会、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星星诗刊》《湖南日报》《河南文学》《民族论坛》《三月三》《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入选多个文集,有数十件获奖,出版散文集《行走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