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太行山。李约热 摄
这个夏天不寻常。“杜苏芮”“卡奴”——南方的台风、北方的水灾以及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化,发达的资讯让蓝色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同此凉热”——天灾人祸,总是让人觉得人类的渺小、无助。我已经很久不能安坐书房。生活浩荡如旧时的运煤车,拖着长长的浓烟呼啸而过。我不愿写卿卿我我、也不愿放大一己之私,只好蔫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恍若游魂。我知道这是一个写作者常常经历的事情,我期待这种状态早点结束,让自己重归清凉之境、回到文学的“圣城”,干净、洁白地书写。这个时候,中国作协社联部、《小说选刊》杂志社、长治市政协组织的“中国作家太行笔会”在山西省长治市举办,我和十几位师友将奔赴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拜谒先贤、祭奠英雄、观盛世景象。这个夏天,我有小小的兴奋,因为我要去长治。
但是,问题来了,渺小如我,该怎么样面对长治,书写长治?以前我对长治有所了解:神农氏曾经在这里“尝百草、得五谷、教六民耕种”;精卫填海、女娲补天、愚公移山、后羿射日等史前神话最早在这里流传;遍布长治各地的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全中国排名第二)。还有就是巍巍太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百团大战、黄涯洞保卫战,共产党正式建立的第一座城市以及养人的小米、遍地的矿藏等等,这是我心中关于长治的“经度”和“纬度”,我怕我笔力不济,辜负了长治的美意。
8月11日,我从南宁经北京到长治,走出机场,不大不小的雨迎接我这个“南人”的到来。天气凉爽,这样的凉爽,在我居住的城市要等到10月。上车。车窗外,橘黄色的路灯照着飞斜的雨线,近处的树木、远处的楼宇,在雨中若隐若现,我看见长治的万家灯火。我们在车上聊起长治的好天气,聊到最后,同车的阎主席说,你们南方人是不是习惯午休?我说是的。阎主席打趣道,我们这里也是可以午休的。哈哈,这是一座可以午休的城市,好像对上了暗号,距离一下子拉近。车子即将拐入酒店,阎主席又说,酒店的近旁就是华北最大的湿地,有四个西湖那么大,名叫漳泽湖。我真是孤陋寡闻,四个西湖是什么样的概念?我自行脑补,在我印象里,华北平原干旱缺水,没想到在长治,我们也即将能看到碧波浩淼、水天一色的景致。说实话,之前对长治,更多的只知晓她的人文和历史、特别是抗战中起到脊梁般作用的过往,而对她的自然风光,知之甚少。接下来的几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长治有足以惊艳全世界的自然风貌:湖泊、山峦、大峡谷——联想到太行的烽火,你会对大好河山不容外敌践踏有更深刻的体会。
漳泽湖让人有置身江南水乡的感觉。李约热 摄
早晨的漳泽湖,薄雾轻笼,昨夜的一场雨,使眼前的景致显得缥缈和神秘:宽阔的湖面,一半碧绿一半洁白。碧绿的部分离我很近。碧绿是诱人的,在长治,她是贴心的碧绿,能给人慰藉的碧绿,她是自由的呼吸、是美梦也是现实,镶嵌在咱们的大华北,没有丝毫的违和。步行道上,很多游客在上面漫步、拍照。他们身旁的柳树,树枝摇曳,树叶闪亮;他们站在拱桥上,等小船儿靠近,好留下小桥流水的影像;他们以鹭鸟、繁花以及清澈的湖水为背景,与自己心爱的人合影,笑脸和手势,装点了这个凉爽的早上。我想上去与他们攀谈,问家在何处,问过得可好,但是我不敢,我也只是过客,也有满腹的心事。此时,我们共同拥有漳泽湖,这就够了。洁白离我很远,洁白也是很诱人的——因为辽阔,这湖面上的雾气哈达般洁净,让这白和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绿没入白中,白因绿而生成,这种缠绕,让人浮想联翩,在很多文艺作品里,神仙一般都是踏祥云而来,离开长治之后,我想,在长治这样的神话之乡,关于女娲、关于神农氏、关于后羿,关于精卫,他们的故事如果画成一幅画,该用什么样的色调来完成?我想,不管用多少种颜色,都少不了漳泽湖的这绿和这白——我可以骄傲地宣布,远古的神仙们,你们白色的“坐骑”,原产地不在别处,就在这里——绿是魂魄,白是精灵,漳泽湖的雾气变成云朵,因为洁净,因为柔软,因为来自人间,所以必成首选。这个早上,置身于漳泽湖畔,我觉得非常的奢侈,因为这是神仙眷顾的地方。洁白的尽头,也会是诱人的绿,在湖的那一边,也会有很多的人,跟我一样漫步、凝视——凝视这清晨的漳泽湖。
下午的漳泽湖又是另一种景致,如果说早上我羡慕大自然对长治的偏爱,下午在船上,我不得不佩服长治人的勇气和执行力:既顺应自然也要有所改造、修复和设计。我们的船在荷花中穿行,几公里的水路,荷花始终在侧,不远处是芦苇荡,有水鸟在那里嬉戏,种种美景的叠加,让人有置身江南水乡的感觉。这真的是大手笔。如果早上我看到的是神话中的湖泊,而下午我看到的则是人间的湖泊。后来我了解到,这样怡人的景象,可并不是老天的赐予,自2007年开始,长治人为了建成国家湿地公园,退耕退渔、整理排污、拆除违章建筑、植树播绿,经过十年的封闭保护,才有今天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象。当然不止有荷花,我们又去了不对游人开放的湿地公园的其他区域,满眼都是苍翠,站在一片保护完好的原始森林里,你不会想到在离你不到十公里的地方,会有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这个城市的人们,离大自然竟然那么近,真的是太好了。据了解,在长治国家湿地公园,光菖蒲、芦苇和草荡,就有上万亩,湿地防护林就有上千亩。这个著名的城市湿地,是长治的“肺”,有力地保护了每一个人的呼吸。所以我要给长治的管理者们点赞。
如果说在面对漳泽湖湿地公园的时候,我的心是平静的,有一种我心安处是故乡的惬意,可是在壶关县的太行大峡谷和黎城县的黄崖洞,我大受震撼——太行天下奇果然名不虚传。
壁立千仞的黄崖洞,让“山水有相逢”显得格外隆重。李约热 摄
我们的车在大峡谷里穿行,公路两侧壁立千仞。壁立千仞感动不了我,因为我自小在山区长大,山高弄深,习以为常。在车上,我想得最多的是当年八路军在这样的地方行军打仗,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缅怀和致敬。但是,在八泉峡,停车场密密麻麻的车辆,峡谷内摩肩接踵的游人,一下子让我灵魂一颤——我是多久没有在某一个景区看到这么多的人了,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后来了解到,当天景区接待一万多人,已经限流。)是什么样的景致吸引他们?答案很快就有了:高峡平湖。山与山之间,形成狭长的在南方被俗称为“天坑”的水道,八道峡清澈的泉水,则是两山之间的“青罗带”,山水有相逢——相逢得如此的隆重,这是我在南方所没有见到的。我们坐船,看着载满游客的船往来穿梭,我心底涌出感动,为这美景,也为船上的人。疫情三年,多不容易呀,我们终于在太行大峡谷“山水有相逢”。
而我的感动,在黄崖洞又略有不同,太行的雄奇,在这里可以看到缩影,这里是抗战时期著名的“黄崖洞保卫战”的发生地。这里是天堑,也是雄关。关于发生在这里的战斗我不想重述,我只想说,在这里,我看到太行山的石头是红的,丹霞地貌让这里的岩石变红,惨烈悲壮的故事让这红又有了更深的含义。我记得我在接受长治当地媒体采访的时候曾经说过,为什么很多史前的神话故事最早在长治流传,是因为长治是个想象力之城。而所有的想象力,都来源于现实,当年的女娲、神农、愚公、精卫、后羿,他们的故事包含着勇敢、无畏、牺牲、慈爱。我想,肯定是因为无数人的勇敢、无畏、牺牲和慈悲感动了后人,所以他们才讲述和书写,这才有了女娲、精卫、愚公和后羿。
短短的几天,在长治,我纵情山水,感叹大自然的伟力,也深陷在因为勇敢、无畏、牺牲、慈爱带给我的感动里——在武乡县,我一共流了三次泪,一次是在看由几位年轻人自编自演的关于太行奶娘的情景短剧《四年》的时候——当年,在武乡县,一百多位抗日将士的孩子因为队伍转移,不得已托付当地老乡抚养;一次是在抗战纪念馆,讲解员介绍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看《太行山上》的实景演出,当众多的士兵舍身从高处跳下的时候。
流下眼泪,这是我很多年来未曾有过的事。
(作者简介:李约热,本名吴小刚,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五届、第六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全国优秀小说奖,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和小说集《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人间消息》《涂满油漆的村庄》等)